驮货的川西汉子

明前茶

进入黄龙景区，告别明玉翡翠一般的迎宾池，沿着曲折的栈道蜿蜒而上，不久就可见到数十道梯形瀑布。瀑布后有一座陡崖，多为片状的钙华沉积，色泽金黄，映衬得整个瀑布辉煌夺目，远望如彩霞从天而降。这地方被称作“飞瀑流辉”，真是名不虚传。

从飞瀑流辉走到金沙铺地，两侧都是钙华滩流，水声震耳，各种形态的池子呈阶梯状分布，彼此之间形成了喧响的小瀑布。这一带的钙华滩流据说是世界上面积最大、长度最长的，然而，同行者早已失去了四处拍照的体力——海拔越来越高，大家都喘息不已，我也感觉耳中血管轰鸣，太阳穴那里变得紧绷绷的，仿佛孙悟空正在被人念紧箍咒。每走一段，我就要坐于路旁，平息一下如鼓的心跳。

刚爬上一段陡峭的阶梯，我与同伴正在观景小平台席地而坐，忽见一幕奇景：一个川西汉子驮着货物平静缓慢地走上来了，最先出现在我眼帘中的，是高于他头顶的一大扎可乐，接着是他剃得溜光的头、太阳穴上的青筋、两颊抽紧的肌肉。他背后竟然驮着10扎可乐，每扎12瓶，这10扎可乐分为两列，平放于一块木板上，在他背后用扁扁的帆布背包带牢牢打捆，耸立成一座山。他手握一根粗壮的枣木棍，绑着护腰，低头，呈75度弓背而行，让可乐的分量均匀落在腰背与肩颈之间。抵达我们这个小平台时，他用枣木棍在背后做支撑，歇息片刻，接着又往上走。我可以看到，川西这么凉爽的天，爬山的人都穿着冲锋衣，驮可乐的汉子只穿着粗布褂子和一条中裤，汗水顺着他的小腿流下来，随着小腿上肌肉的跳动，那些汗水在闪烁微光。

他并不张嘴喘息，反而紧抿双唇；中途也并不停下来喝水，似乎聚拢了全身的力，像一个堡垒一样向上移动，缓慢，却扎实。

我十分好奇，便一直跟随，问他能不能就地卖我一瓶可乐。他简单回复：“不能，都被沿途的小卖部订去了。”

我又问：“您这一趟运多少斤呀？”

他说：“大概150斤。”

他在明镜倒影池旁边的小卖部卸下两扎可乐，又在娑萝映彩池边上卸下两扎可乐，再随着游客走进黄龙古寺，在古寺门口的小卖部里卸下两扎可乐，终于可以看到他肩胛位置的汗渍，还有一排排瓶子的压痕。他在古寺的场院卸下最后四扎要送到五彩池的可乐，安安心心吃了僧人递来的免费斋饭，一共三个菜：红烧茄子、红烧素鸡、炒小青菜。也许是今日的长途已赶了一大半，川西汉子的神情松弛下来，也愿意回答我的提问。

原来，他是黄龙景区周边的山民，今年41岁，结婚20年，有一儿一女，分别在上大一和高二，妻子在家种一亩多地的黄豆，收了黄豆，做此地有名的豆腐脑卖。他已经在这里驮运可乐十几年了，在明镜倒影池卸下的可乐，每瓶辛苦费是2.5元，海拔比这更高的卸货点，辛苦费会依次递增0.5元，到了很多游客要在吸氧站逗留的五彩池，每瓶可乐可赚4元。我算了一下，他这一趟挥汗如雨的旅程，一共可挣408元。到了山顶，他会帮忙运山上的垃圾下山，还可挣100元左右。彼时，他就不走回头路，会从另一条游人较少的下山栈道飞速下山。在那里，他可看到各种明玉一般的钙化池，有翠绿的，有赭石色的，有灰黄的，也有灰蓝的，在林木的罅隙间闪闪发光，偶尔还能遇见拉弯树梢、凭借树梢的弹力跳到另一棵树上的顽皮猴子。他笑道：“下山路上根本不想停脚，越往下越不可能高反，呼吸都通畅了；上山的时候感觉肺不够用，越歇，越想歇。”

我感叹他这辛苦费挣得不容易，他淡定回应：“习惯了就没什么。”他在每个卸货点都寄存了一个搪瓷茶缸，小卖部的营业员在他抵达之前，早就给他晾好半缸茶。这样，他就不必带水壶了。

他回忆说，有一年10月底，他照例穿了厚实的单衣上山，谁想走到黄龙古寺，就开始飘起鹅毛大雪，古寺小卖部的大妈，立刻翻出老伴的棉袄，催他穿上，他推说不要，大妈有点不高兴了：“你天天帮我们送货，这点情义还没有？”因为担心积雪路滑，体力消耗过大，大妈给他准备了一壶滚烫的黄芪红枣水，叮嘱他山上有吸氧点，要停下来吸一会儿氧再走，“别跟大妈说，你身体棒得很，扛得住，你是全家的顶梁柱，你若倒了，妻儿靠谁？”

我在黄龙古寺小卖部的售货大妈手上买了煮玉米和茶叶蛋，一眼瞅去，她富态、麻利、嘴巴不饶人。唱收唱付之余，她抬头见汉子带着一身汗气闯入，只说：“来啦？辛苦费转给你了，记得收下。”似乎在某个突来的暴雪天，两人在茫茫雪雾中产生的怜恤之情，此时早就不需要再提起。

驮了120瓶可乐上山的汉子告诉我，自从大妈像长姐一样提醒过他，他如今会在离五彩池不远的一个免费吸氧点吸一会儿氧再走。这是一位朴实耐劳的父亲，这趟行程唯一为自己付出的花费：现场买一根吸氧的管子，花费一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