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锦书休寄 [下]

发布时间:2025-03-13 16:49  浏览量:12

13

那日深夜,喝多了的沈云霆头疼得厉害,一碗醒酒汤灌下去,他半点好转都没有。

他揉着像被雷打过的太阳穴,伸手去接水,却只对上白鹭那张含春的脸。

他眉头一凛,厉声道。

「叫锦书过来。」

毕竟崖州三年,他那副身子有半点不痛快,都有锦书悉心地照料。

若说对这副身子,锦书只怕比他自己了解得都多。

对锦书,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习惯。

懂事乖巧,尽心尽力,他用得舒心。

他也真心想过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可那是在崖州。

京城与崖州不同,是注重身份与体面的地方。

锦书什么都好,可惜坏了一条腿。

做主母,实在拿不出手。

林昭雪的虚情假意他不是不懂,只是……

有林家扶持,沈家扶摇直上也轻松许多。

锦书的委屈他知道,可她那么聪明,怎会不清楚自己的打算。

她向来懂事,总是为自己的前程牺牲一次又一次。

他想,这次不过也是一个牺牲罢了。

他像崖州时那般,借着酒意半真半假地用真心话哄哄她,那些委屈便都吞下了。

再不济,他还有救命之恩,还有沈家的养育之恩,随便拉出一个,都让锦书动弹不得。

可下人去了一拨又一拨,不仅没唤来锦书,连出去的人也回不来了。

沈云霆怒不可遏,砸了一套上好的茶具。

管家才忍不住一膝盖跪在了沈云霆面前,哆哆嗦嗦道。

「锦书姑娘,带着珍珠走了。」

「什么!」

沈云霆顾不得钻心般的头痛,直往锦书的院里奔去。

可那空落落的院子,锦书本就没住几天,竟除了崖州带回来的衣物,什么也没留下。

沈云霆刚要出府去追,却被白鹭拦下了。

「锦书姐姐大抵是气不过少爷打了她,故意在与林家下聘这日使着性子跑了出去。

「若少爷就这么追了出去,沈林两家的脸面,和好容易堵住的悠悠众口,又当何如?」

见沈云霆顿住了脚步,白鹭压下唇角的冷笑,继续道。

「总归是要主母有了身子才能抬平妻与贵妾的,倒不如让锦书姐姐冷静些时日再接她回来。既不伤主母体面,也让锦书姐姐在外吃点苦头,知晓少爷对她的千般好。」

沈云霆深深看了白鹭一眼。

「我倒是不知,你还有这种心思。

「只锦书去处不明,我又如何能安心。」

白鹭顿时弯了嘴角,邀功般凑了上去。

「我已差人打问过,今日只有南下金陵的一艘船。锦书姐姐出自金陵,大抵是回故居了。」

沈云霆悬着的心落了地。

他看见院中傲立的蜡梅,不知何时被人砍了去。

顿时气上心头。

「竟连蜡梅树也砍了?」

白鹭心下一颤,刚要辩解。

沈云霆又道。

「是该给她涨涨教训了,为了使性子,连我亲手种下给阿雪的蜡梅树也砍了去。

「简直不知所谓。」

他拂袖而去,空荡荡的院落里,只剩孤灯一盏。

14

我虽坏了腿脚,却还有一双好手。

捏出的点心,栩栩如生,个个精致。

临水的青砖瓦舍里,我们开了个糕点铺子。

门前的乌篷船悠悠来又悠悠去,日子在撑竿的来回周转里,慢悠悠地过。

那些前尘往事,像台阶下的碧水,岁月的杆子落下,就打得稀碎。

小小的糕点铺子,生意很好,味道很好,位置也很好。

唯一不好的是,隔壁小医馆的赤脚大夫,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总盯着我的瘸腿转。

崖州雁荡山的悍匪二当家便是有些怪癖在身上的。

他次次下山打劫,专挑眼瞎的妇人下手。

还自导自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来收买盲妇的心。

成了旁人唯一的倚靠时,便将人安置在四面临崖的院子里,日日将烟火人间与郎情妾意的日子演给满山寨的弟兄们看。

玩腻了,便杀了再去劫一个。

后来,我假装眼盲耳聋被他带上了山。

只看那满院子咚咚作响的风铃都是骇人的头骨。

那二当家更是长相可怖,半张脸都被大刀削没了去,难怪只肯找盲女。

他始终收买不了我的心,在兄弟面前演不出那副心甘情愿献身的戏码,就急了,便要霸王硬上弓。

终是被我一簪子锁喉后,踢下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望着齐寒君那单薄的身板,我摇了摇头。

「宵小之辈,用不着出簪子,单凭双手都能掐死他。」

珍珠骇然。

「为什么要掐死他啊?是不是我经常送他糕点你不高兴了?

「你先别急,那些糕点不是掉地上沾了灰,便是坏了皮相不好卖的。

「他太老实了,不是义诊,就是自掏腰包为穷人看病,以至于揭不开锅时明知道糕点不好,还作揖着『谢谢珍珠姑娘』。

「我可怜他,才主动给的他。姐姐要怪就怪珍珠吃里爬外,珍珠再也不会了。」

撑杆一打,悠悠水面起了波澜,我倒吸凉气。

「你怎会知晓这些?」

珍珠一顿,抬眸回我。

「这条街上谁人不知道。便是对街的泼皮不愿给他娘出银子治病,也连夜将人扔去齐寒君门口,躲得没了人影。

「呆头呆脑的蠢货,人人劝他别多管闲事,治好了没人付药费,治死了泼皮还要狠敲他一笔。

「这人就是不听,说救死扶伤是他师父的祖训,偏将人抱进了屋子里,药罐子一熬便是两个月。这不,饭都吃不上了。」

「珍珠姑娘说错了。」

隔壁伸出了一颗不太灵光的脑袋。

「齐某只是还未收到师父的接济银,暂时困顿了些罢了。但也还没到没饭可吃的地步,你看,我今日还煮了粥。」

珍珠歪着脑袋瞥了一眼,连连摇头。

「脱了鞋袜跳进去打捞,只怕天黑之前也打捞不上三粒米。」

看我炉子上煨着的三菜一汤,嘴硬的珍珠弱弱问我。

「吃不完的剩饭剩菜倒了也可惜,能不能扔给那个榆木疙瘩?」

平白无故的,珍珠面颊泛起了红光。

我如何还能不懂。

「给就给吧,但……」

后面的话我咽下了。

直到齐寒君从苦哈哈地吃剩饭,到笑嘻嘻地吃我们的白米饭,最后龇着牙捧着一根大骨头,半推半就坐在了珍珠对面。

一碗饭下肚子,珍珠忙着去城南送糕点。

他却磨磨蹭蹭不肯走,视线始终在我裙下的跛脚上窥探。

我忍无可忍,一盏茶摔得通通作响。

「我的瘸腿是踩在了你的爽点上了,还是长在了你的审美上了?隔着门窗偷窥不够,竟厚颜无耻到借着珍珠的面子,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地窥视。不然我也打断你一条腿,让你爽个够?

「世人知你救死扶伤的一面,知你猥琐下贱的另一面吗?」

齐寒君一张俊脸被骂得惨白,呆若木鸡半晌,才在我用力推开的逐客门里回过神来。

「我……我只是在想,吃你那么多点心,师父定要训我不要脸。若是锦书姑娘能忍住疼痛,说不得,我能断骨接骨,治好你的腿。也好,还了你的恩情。

「只男女大防,姑娘的腿又伤在腿上,我不好下手,毕竟珍珠姑娘……」

「什么?你是说锦书姐姐的腿还有救?」

珍珠的点心筐子掉在了地上。

15

她喜不自胜,泪盈于睫。

「榆木脑袋,你要敢骗我,我一拳头把你打个对穿。说,我姐姐的腿当真有救吗?」

我衣袖下的手也在发抖。

「你说的是真的?有几分把握,又能恢复几成?」

说到看病治病,齐寒君的双眸顿时亮了起来。

「我师门最擅长的便是治骨,师父更是御前的治骨太医,我虽不及师父万一,但若是断骨,也有几成把握能让锦书姑娘恢复如初。」

珍珠欣喜万分,比我还激动,抱着我的手攥得我都痛。

「等姐姐好了腿脚,不靠着船也能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了。你不是要去骑马,爬山和踏青?都好都好,珍珠本想背你去的,以后你能自己去了。

「珍珠可太高兴了,榆木脑袋,我高兴得恨不能嫁给你!」

一瞬间,万籁俱寂,针落可闻。

珍珠头一歪,摊了摊手。

「这是什么表情,嫁给他还委屈了他不成?何况我只是随口说说,谁愿意嫁个榆木脑袋。」

齐寒君的眸子顿时暗了下去,珍珠没有察觉,滔滔不绝打问治腿的事宜。

好半晌,齐寒君才弱弱地回道。

「我给师父去封信,借一把他的开骨刀就够了。

「但他那个人小气,不把事情说清楚,他断不可能答应的。」

十日之后,来的不是开骨刀,而是最年轻的太医院院判裴玄。

他身若修竹,面如苍雪,清冷高傲得厉害。

站在廊下撑着一把玉骨伞,似是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湮灭了一般。

只听得雨点在他伞上噼啪作响。

伞面微斜,露出了那双狭长的凤眼。

四目相对里,寒冰崩裂,他挑出了三分笑意。

「看来,你又要欠我一回了。」

我哑然,竟是故人来。

16

当年十里亭下,我一簪子掏了沈云霆的心窝子,他血流不止,疼得满面苍白。

是坐在半山上赏雪的裴玄看尽好戏后,带着三分戏谑,扔了我一颗止血药。

「你欠我一个天大的恩情,以后我自会向你讨要。」

他唇边带着冷笑,颀长的身子压下来。

「你欠了我的,记得吗?」

我紧了紧锋利的簪子。

「你要如何还?」

他眸中失望一闪而过,只指尖一挑,掏走了我腰间的香囊。

「它,我拿走了,留着这条命回京来还我的恩情。」

后来,我崖州断腿之时,沈老夫人曾求他一救。

可我等到无可再等时,也没见到他的人。

堂堂太医院院判,求到他门前的勋贵多如牛毛,我区区丫鬟命而已,不跑那一趟也属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他为何又要跑这一趟。

莫不是怕他徒弟治坏了我的腿,丢了他的脸?

他似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自顾自地回答。

「我受奸人所害下了狱,才耽误了你的腿,今日是来将功赎罪的。」

齐寒君忙附和。

「若非如此,我怎会揭不开锅。师父怕连累我,撵我撵得匆忙,忘了给我银子了。」

珍珠啧啧摇头。

「那属实太匆忙了些,这都能忘。要是我,就会认为是某些人小气不愿意给银子。」

齐寒君连连摇头。

「不不不,我师父不是那样的人。你还信不过我的眼光嘛,师父人品,世间绝无仅有!」

珍珠撇了撇嘴。

「你对,你都对。」

裴玄望着二人轻笑一声。

「连师父都卖了只为吃口软饭,自然说什么都对!」

齐寒君偷偷瞄了珍珠一眼,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挤眉弄眼道。

「师父,别乱说!」

珍珠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伸手便去摸他的额头。

「你发烧了吗?脸怎么又红又烫的。」

齐寒君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羞羞怯怯,吃了糖一般,甜进了心窝子。

「我……我这就给大家煎药。」

珍珠问裴玄。

「你怎么会收这么笨的徒弟?」

裴玄笑了。

「路上捡的,捡到什么样的就收什么样的。

「比他更愚钝的也不是没有,连救命之恩都能张冠李戴。」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说这话时似乎视线在我身上停了一瞬。

十日后,万事俱备时,裴玄将苦涩药往我跟前推了推。

「你怕吗?」

17

我捧着药碗顿了一瞬。

「为何选在今日?」

他神色一滞,狭长的眸子锁在我身上。

「身上痛了,心就不痛了。」

我被重新剥皮断骨,躺在竹节床上,痛得咬破了唇瓣。

那日沈云霆十里红妆娶了青梅为妻。

我该心痛的,可我的腿更痛。

痛到我在大汗淋漓里几次晕厥。

我再想不起那张脸,满脑子都只有痛了。

后来裴玄拿着那个香囊赖在了我的铺子里。

他懒懒躺在我的竹椅上,伸手要吃要喝的。

我慢了一步,他便不满了。

「我的老实徒弟被你妹妹拐走了,你对我就没有交待?

「我救了你一条腿,你连几顿饭也跟我斤斤计较,这就是你的知恩图报?」

天地良心。

我的珍珠在我腿好后已经不替我送饼了,日日钻进隔壁院子里,不是帮着晒草药,就是蹲在药罐子底下拼命摇扇子。

顶着一脸的煤灰回来就喊饿。

谁被谁拐走了,还不晓得呢。

「我拼命做点心,一个人养四张嘴,你不觉得我命比中药苦吗?」

裴玄皮笑肉不笑地看我一眼。

才叹着气从胸口掏出一沓房契。

「刚置办的新产业,正好没人打理,就由你去收租吧。」

他直起身子,骤然压了过来。

「别太计较,你养我,或者我养你,都行!」

18

半年后的某日,我坐在糕点铺子里和面,对上了一道冰冷的视线。

一抬眸,与风尘仆仆的沈云霆四目相对。

他娶了娇妻又抬了美妾,还留在京城里做了京官。

该是人生得意才是。

却消瘦许多,憔悴又单薄。

珍珠命回京一趟的齐寒君打问过。

她总以为,毕竟是大恩人没了,沈云霆总该急得团团转,甚至掀翻天将人捉回去的。

可没有!

他十里红妆娶娇妻,次月便抬了白鹭为妾室。

可惜,左拥右抱的日子没过多久。

娇妻跋扈,美妾嚣张,斗得不可开交。

短短半年,林昭雪落胎伤身,白鹭被打断了双腿。

连老夫人都在王嬷嬷为求公道触柱而死后,吐血昏厥,一日差过一日。

后院的火烧到前院,沈云霆被烧得焦头烂额,公务上也力所不及,频频出错,被迫在家养起了病。

他坐不住想起了我。

不是他爱我、割舍不掉我,而是沈家的烂摊子,由我来背更合适!

19

沈云霆强压怒意,步步朝我走来。

「你可知我找你找得多苦,金陵城都快翻遍了,才知你根本没回去。

「不过一点委屈罢了,便耍性子到了这种地步,真有你的。

「跟我回去,我可念在……」

他话说一半,哑了。

因为一袭青衣的裴玄骤然站起身来,手中的蒲扇轻轻在我身侧摇起。

「若是累了,今日就不做了。我想你的肉,想得紧。」

我新学的东坡肉,色香味俱全,他们三个都吃得停不下嘴。

珍珠刚割了一块上好的五花,求着我晚上加餐一道。

我望着一大盆没捏出来的糕点无奈道。

「你啊,是如何也喂不饱的。吃了还要,吃了还要。

「光顾着吃,生意不要了。」

裴玄不恼,状似无意般瞥了沈云霆一眼。

「血气方刚的男人胃口大吃不饱不是很正常,你说是不是沈大人?」

沈云霆如遭雷击,瞬间面色煞白。

「我知你走得突然什么都没有带,一个瘸子要想在世间立足属实不易,可你……也不该烂成了这般。」

在他眼里,锦书原是如此不堪的。

裴玄面色一寒,他却抢先叫道。

「裴大人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躲到这饼铺子里守着旁人的妻,未免太过无耻了些。

「若不想被弹劾,我劝你尽早收手。」

裴玄低头凑近我耳边,攥着我的手腕吐着热气问我。

「你是他的妻啊?」

我眉头紧蹙,摇摇头。

「他有妻,是尚书府的嫡小姐。

「我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沈云霆被我呛得手一颤。

「锦书,你还在与我怄气?我已低三下四来接你,你还要如何?

「我与你形同陌路,还能如何?」

沈云霆神情一僵,舒了口气又开始温言软语哄我。

「祖母病了,她很想你,院子里的人都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锦书,别闹了,跟我回去。临安之事我会替你瞒下,管家之权也给你。

「知你受了委屈,我已替你训斥过她们了。以后……」

「没有以后!」

珍珠本在陪齐寒君采药,听闻沈云霆来了临安,她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挡在我身前,对沈云霆破口大骂。

「你来做什么?」

「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与爬床得逞的小妾,斗得你死我活扰得你烦不胜烦时,就又想起了我锦书姐姐的千般好了?

「可你忘了,锦书姐姐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物件,能随你心意任意搬放。她不要你,早就不要你了。

「不打扰,才是你给的最后的成全。」

齐寒君拎着草鞋,带着滚了一身的泥巴,气喘吁吁地护在珍珠身前。

「没错没错,珍珠说得没错。」

珍珠问他。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但你说得都没错。」

继而眸光一狠,死死地瞪着沈云霆。

20

「锦书姑娘不能走,珍珠姑娘也不能走。要抢人,从我身上踏过去。

「我身上抹了毒,踏过去死了臭了烂了,也别想带走她们。」

沈云霆不可置信般越过他们看向了我。

「锦书,你怎会和这样的人搅在一处。你坏了腿脚,我若不要你,你还有什么前程。

「裴大人不也是把你当玩物,做人外室又能有几日光辉。他裴家比沈家更重脸面,只怕裴家众人知晓你存在的第一时间,便会要了你的命。」

他强忍怒火,低声压迫道。

「跟我回去,日后不与我闹脾气,我便当没有今日之事。」

「沈大人错了!」

裴玄漫不经心地为我摇着羽扇。

「裴某千里迢迢追过来,是要真心求娶的。此事双亲知晓,帝后也知晓。况且我已将产业尽数给到了锦书姑娘手上,她不要我,也不行了。」

我大为吃惊。

「你专为我而来?」

齐寒君大声喊道。

「是啊是啊,师父听说治腿的是锦书姑娘,连夜千里传书,只一句话『敢碰锦书一根指头,跪烂你的膝盖』。

「那年金陵水患是师父背你二十里路,送去的难民营。你说会报他恩情的,却连他都忘了。被别人抢了救命之恩,白得了一把杀人的刀、救命的药。」

脑袋轰的一声炸开。

我不可置信看向沈云霆。

「那年不是你救的我?」

他眉眼间闪烁的迟疑便是最好的回答。

「可捡你回沈家的是我,求着祖母将你养在跟前的也是我。

「他救你是真,我救你也不是假的。」

裴玄却笑了。

「挟恩图报,你沈家最会。知晓我救过锦书,你祖母书信一封却是求我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早日让你回京。更是看到我腰上的香囊后,拿锦书的名声与性命要挟我。

「你以为你能那么快回京城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我师父为你求情被陛下下了狱,连累整个裴家为你一求到底。」

齐寒君委屈极了。

「知晓锦书断腿时,师父已被关多日。是你们沈家的自私害了锦书的腿!

「捏着锦书就好利用我师父,却连身份都不愿意给一个,你这算盘珠子差点打瞎了我的眼。」

沈云霆恼羞成怒!

「闭嘴!

「都是挟恩图报,你师父又与我有何区别!」

裴玄却笑了。

「我裴家不拿恩情压她,选择我,只会是因她愿意做我的妻。」

沈云霆大吃一惊。

「你要娶一个跛脚做正妻?你不怕家族蒙羞,成为世人嘴里的笑话吗?」

他一句话落下,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原来,跛脚的妻会成为笑话,他沈家从来都是不愿意的。

众人脸上的讽刺将沈云霆激得面色惨白。

「你看看你,满心算计,小人行径,哪点配得上重情重义的锦书姐姐?

「既要林家的体面,又要锦书姐姐的周全,沈大人你既要又要,才当真好不要脸。」

沈云霆辩驳不得,可他仍不肯善罢甘休。

「锦书莫听他们一派胡言,你好好想想我们的三年,我明日再来问你。」

21

他没等到明日。

当夜便带着人围了我的院子打算强抢。

可他们刚跳进了院中,便被突然亮起的火把团团围住。

「崖州的招数,临安不中用的。」

知府一声令下,来人便被齐齐拿下。

沈云霆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你拿这样的招数对付我?锦书,你怎么敢!」

我直视他的恨意与愤怒,笑道。

「崖州三年,你杀人时我递的刀,你的不择手段与不肯罢休,又有哪个瞒得过我?

「沈云霆,我早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你对我出手时,就该知晓我不会留情的。」

我步步朝他走近。

一双腿脚与常人无异了。

他大惊失色。

「你……你腿好了?」

继而又狂喜。

「锦书,你腿好了,如此,你做主母又有何不可。跟我回去,跟我回去!」

「那个跛脚的锦书在意过你,可那不是现在的我。」

沈云霆神情破碎,似在这一刻才确定我当真不要他了。

他被知府带走时,满嘴的不甘心。

扬言定会将我带走的。

可当夜,沈云霆便被三封火急火燎的家书连夜叫回了京城,只为——奔丧!

沈老夫人病故了!

坐在清冷的月下,我冲躺在竹椅上假寐的裴玄轻声问道。

「你可知,我是何种手段?」

咔嚓。

摇晃的竹椅顿住。

22

他蓦地睁开狭长的眸子,静静地看向我。

我轻笑一声,缓缓道。

「在崖州三年,为抢功名利禄,我扮无辜装可怜甚至当盲女演孤女,一簪子一簪子杀了许多人。

「那鲜红的血,溅在脸上也是温热的。他们睁着不甘心的猩红眼,就那么死死地瞪着我。可你死我活的时候,我半分退路都没有。

「我的心,就在那一簪子一簪子里被扎得坚硬无比的。

「便是沈家,我在临走之时还收买了两个老嬷嬷,拱着火,让林昭雪与白鹭斗得你死我活。

「我不要沈云霆了,永远都不会要了。可我也不会放过要逼死我的她们。

「林昭雪的床柱里被我塞了药,她注定生不下孩子的。可她恨的,只会是精于算计的白鹭。」

我笑了,越笑越大声。

「年少时,她每次进沈家都会故意唤我伺候,却找着理由折磨我。不是捧着滚烫的茶,便是踩着我的肩膀去采梅上雪,还故意将帕子丢进水池里,让我在寒冬腊月里下水去捞。

「白鹭从前就是她的走狗爪牙,帮着她训斥我找我麻烦。我这只手,便是在她们的合力里被生生划烂的。

「狗咬狗的戏码,只要一根争宠的导火索就够了。你看,一残一伤,我不就得逞了。

「可还不够。沈云霆既没救过我,就配不上我三年的拿命相护。所以,我明知他会强抢,还玩了一出请君入瓮。

「强抢民女,他会被弹劾吧。我要让他再被贬一次,这一次没有锦书相护,我看他又该如何!」

冷月如钩,将我的脸照得惨白。

「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一个我。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我,这样的我,你又何必招惹!」

可突然伸来的一双手却抱住了我的颤抖。

「你以为,我会在意那些?」

「我杀过人。」

「那是该死之人!」

「我眼里揉不得沙子。」

「那便清理掉所有的沙子!」

「你不怕我杀进你的后院?」

「可我后院只容得下你一人,你要杀谁,又能杀谁?」

躲在门后的珍珠泪流满面。

「锦书姐姐,你太苦了。以后你去哪里珍珠就去哪里。杀人也好,乞讨也罢,再苦都有珍珠陪你。」

齐寒君急得跳脚。

「珍珠去,我也去。珍珠胆小,杀人我来,我会用毒。」

裴玄笑了。

「也不差我一个了,他们去,我也去!」

后来,我嫁给了裴玄。

跛脚尚且能行千里万里,我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过错付了一段感情,就要封心锁爱孤独终老吗?

我依然爱人与被爱,只发间的簪子磨得锃亮。

不缺去爱的勇气,也不失护自己的魄力。

我爱得起,也杀得起。

23

随着裴玄入京那日,我与再次被贬的沈云霆狭路相逢。

老夫人病逝,他把怒火发泄在了林昭雪身上,与林家结怨,被狠踩一脚,终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曾言之凿凿会陪他一生一世的林小姐,选择了和离,并未陪他。

可一转身,她却谋划着郡王后院里的贵妾位置。

连断腿的白鹭都求他看在昔日情分上给她自由。

他以为曾经的锦书是为了前程才为他赴汤蹈火,杀人的刀护身的甲胄,他把我用得尤其顺手。

可再一次选择落在面前时,大好前程却无一人愿意伸手要。

这一次,没有锦书为他挡刀挡剑,也没有祖母在京中为他谋划前程。

等待他的只有千难万险中的绝路一条。

他拦下我的马车,裹着沙哑的哭腔说他知错了。

只求我,能与他再见一面。

可挑开车帘的,是裴玄。

他俯视着沈云霆的狼狈,淡淡道。

「大喜将至,夫人不便见落拓鬼,沾染了晦气就悔不当初了。

「还请沈大人有点自知之明,收起你的惨相滚远点。靠卖惨博同情那套,现在行不通啦。」

车帘放下,马车咕噜噜一滚,压碎了沈云霆最后的期望。

望着裴玄那张得意的脸,我问。

「你舔嘴皮吗?」

他摇摇头。

我了然。

「难怪,嘴巴那么毒,舔一下只怕都口吐白沫了。」

他长臂一揽,将我裹进怀里。

「你现在就舔舔,毒不死你,我今晚就累死你。」

24

与裴玄成婚后,他记下了珍珠的话,天南海北地陪我游玩。

将宫中的差事都一股脑扔给了齐寒君。

珍珠每每给我来信都是抱怨。

【师父太没道德了吧,宫里活儿这么多,是要累死个谁!】

【他也没说怎么经营人情关系啊,可把榆木疙瘩为难坏了。】

【哎呀姐姐,我受不了,带我走吧。榆木疙瘩太笨了。】

最后一封,让我停了脚步。

【姐姐,我有了身子,要做娘了。害喜得厉害,你快回来!】

我连夜收起行李,不要命地往京城赶。

路过兖州时,听说沈大人中了叛贼暗算,被斩断一臂,身中毒箭,奄奄一息。

嘴里口口声声叫着的是他的爱人。

果然,那些刀枪剑戟到底还是像从前一般,如雨点一般落下。

只这一次,没有锦书这个人肉盾刀山火海里为他拼命了。

我突然想起了林昭雪。

她终究嫁给了郡王为妾室,却在与主母争宠时,被毁了容貌灌了哑药,关死在了后院里。

只怕沈云霆到死,都见不到自己的爱人了。

可那又与我何干?

看我发呆,裴玄无皮无脸地将我往怀里拉。

「珍珠都有了孩儿,夫人打算何时要孩儿?

「不若,就趁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