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莱坞黄金时期,他仅次于福特
发布时间:2024-09-13 03:00 浏览量:8
作者:Kenneth Lonergan
译者:Issac
校对:易二三
来源:Criterion(2020年1月3日)
威廉·惠勒导演了几部20世纪好莱坞最伟大的电影。他有他自己做事的方式,因为他拍出了一些热门作品,所以在大制作中他也被允许自行其是。无论是拍摄方式,还是近距离处理故事和人物的方式,他的电影都是独一无二的。他的作品有一种你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深刻而稳定的情感。从《孔雀夫人》(1936)的家庭冲突到《宾虚》(1959)的史诗奇观,以及在这两者之间的杰出作品,他的电影是如此的多样化和电影化:美丽,充满戏剧性,浪漫,有趣,最重要的是,无比感人。
《宾虚》(1959)我记得我看过的第一部惠勒的电影是《呼啸山庄》(1939),那是我很小的时候看的。显然,当你小时候看电影时,你的印象与你成年后的印象是非常不同的。第一次看《呼啸山庄》时,我主要记得的是劳伦斯·奥利弗翘起的眉毛,以及他英俊的侧脸。还有这些刻薄地对待彼此的角色;他们是多么狂暴、任性、激愤。
多年后,当我重看这部电影时,我的朋友帕特西·布罗德里克指出在梅尔·奥勃朗死亡的那一幕中,她的门牙发出的光。她说:「那颗牙构成了整个场面。」的确如此。除了奥利弗扬起的眉毛和梅尔·奥勃朗闪亮的牙齿之外,这是一部相当精彩的电影。
《呼啸山庄》过了一阵子,我又看了惠勒关于下东区的剧情片《死角》(1937)。当然,直到我长大一些,我才意识到他导演了这么多电影。那时我并没有思考过电影幕后的导演。很长一段时间,我把《死角》归为粗制滥造的那一类电影,但它真的很棒。
在我最喜欢的一幕中,亨弗莱·鲍嘉扮演的娃娃脸尼尔森问他郁郁寡欢的母亲(玛约瑞·曼恩 饰):「你见到我不高兴吗?」她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缓慢而痛苦地说:「我就这么高兴!你这狗娘养的……你这肮脏的黄狗。」哇。尽管如此,这部电影真正的闪光点是场景。通常你想到某部电影不会是因为它那出色的场景,不过当然有很多电影的场景都很精彩。这部电影尤其如此——整个街区,真正的整个街区:绵长、弯曲、狭窄的小巷,街道两旁的公寓,和废弃的建筑,蜘蛛结网的晒衣绳和防火梯,甚至还有一段高架铁轨和街道尽头的东河的一段,以及有男孩潜水的码头;笼罩在一切之上的是一幢白色的、格调高雅的公寓楼,沃德·邦德扮演的身穿制服的看门人,清扫着城市的尘土,赶走街头的孩子,二楼的早餐露台上,一个富家小孩在上法语课,他差点被街头帮派打死。电影中还有很多华丽的灯光效果,尤其是在结尾,鲍嘉在高架铁轨下通过波纹状的条形灯光跟踪乔尔·麦克雷。
《死角》(1937)当我二十来岁时,帕特西·布罗德里克推荐我看《孔雀夫人》,这部电影说的是一个即将结束的婚姻的故事,心理描写敏锐到朋友第一次看的时候惊讶它居然是1936年拍的——仿佛那个时候人们都没有性格特点、也没有心理学或复杂的成人关系。但没关系。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它实际上是很多人最喜欢的电影。
《孔雀夫人》的一切都很特别。故事,剧本,表演,镜头,音乐,布景,服装,所有的一切。这是你能找到的最完美的电影。我猜你可能会吹毛求疵地说,它没有像《黄金时代》(1946)那样的规模或范畴,但对我来说,它是更成熟的电影。就像许多20世纪30年代的电影给人的感觉一样成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和之后,美国电影似乎开始表达某种复兴的希望,以及天真的复苏,你看到了所谓的美国纯真的回归,海斯法典实施之前的电影里没有哪个角色会体现到这一点。
《孔雀夫人》当我第一次看《孔雀夫人》的时候,后来对我影响最深的电影里,有三分之二的影片我已经很熟悉了,所以当我知道有一颗新的珠宝永远藏在我的精神宝库里时,我感到格外激动。当我第一次看到《黄金时代》时,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大概是在同一年。这部电影可能是惠勒的集大成之作——当然,没有理由非要只选一部。
这部电影讲述了三位美国大兵在二战后重返平民生活的故事,在很多方面都是一部不寻常的电影。这部电影长达3个小时,是当时大多数电影的两倍。它的演员之一哈罗德·拉塞尔,一个在战争中失去双手的非专业演员,被装上了铁钩义肢。影片以巨匠格雷格·托兰德开创性的摄影技术为特色,他继续探索深焦摄影,以《公民凯恩》为先行者,以低角度、光与暗的极端和巧妙的摄影技巧,将美国中部城市的日常生活场景呈现到银幕上。尽管故事情节巧妙地交织在一起,还有三个爱情故事(或者说是关于爱情的故事),但比起同时代的大多数电影,这部电影更适合讲述一个与日常生活的严苛和常规截然不同的故事。
《黄金时代》对于一部情感震撼的电影来说,看一下惠勒和编剧罗伯特·舍伍德的第一幕很有启发意义:空军上尉弗雷德·德里(达纳·安德鲁斯 饰)仍然穿着制服,在机场寻找回家的飞机。正当售票员告诉弗雷德三天内没有任何航班时,一个高大、富有的中年商人提着他的手提箱走了过来,拿起他的秘书为他保留的票。恭敬的售票员为他办理登机手续,提到了超重行李费,商人说没问题,并问了多少钱。行李递过来时,弗雷德让开一步。
《黄金时代》在我所谓的普通现代电影中,很容易看到这样的场景。售票员会傲慢无礼,商人会令人生厌、自高自大,弗雷德自己会感到委屈和受伤,或者是怨恨。换句话说,这个场景将聚焦于除了主角之外的所有人的个人缺点,还有更广泛的问题——退伍老兵的糟糕待遇——是否突出,取决于它是哪种类型的电影。我认为这是一种公平的投射,而不是一种讽刺。
在这部电影中,女售票员和商人彬彬有礼,弗雷德没有受委屈,只是急于回家,当他被转往另一家航空公司时,顿时就高兴起来。(他后来变得非常痛苦,但不是因为琐事。)为什么后者比前者好一百万倍?因为这部电影并没有暗示,待在家里的每个人对退伍军人来说都糟糕得不合理。这部电影说的是军人发现自己与日常生活是多么的不合拍,以及和他们最亲密的朋友、亲人,和所有那些没有参战、忙着自己的事情的人没有共同点,就像弗雷德说的,「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黄金时代》是无穷无尽的美好,但最后我还必须提一下婚礼的场景。达纳·安德鲁斯在最前端,特蕾莎·怀特在背景深处的无声对话,弗雷德里克·马奇和玛娜·洛伊在一旁观看,中间是哈罗德·拉塞尔和凯茜·奥唐内扮演的角色的婚礼——我能说什么呢?这个镜头就像委拉斯凯兹的《宫娥》,把人物和谁在看谁结合在一起,每一个都充满了情感,在一个非常普通的场景中经历了完全真实的改变生活的时刻。
《黄金时代》中最著名的时刻就是走廊那一幕,玛娜·洛伊和弗雷德里克·马奇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镜头本身太美了,以至于我们无法去讨论它——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所以我将回到它之前的镜头。
《黄金时代》艾尔·斯蒂芬森(马奇 饰)在太平洋呆了三年之后第一次乘电梯去看望他的家人。他真的很紧张。然后他走到走廊,面对着自己的前门。不知怎的,惠勒拍门的镜头让你热泪盈眶。任何一个曾经离开家很长时间的人都知道,当你自己家的前门看起来既熟悉又完全陌生的感觉。
我不知道惠勒是怎么抓住这种感觉的,但他确实抓住了。门上有光;镜头向后调得足够远,当艾尔靠近时,我们可以从后面看到他的整个身体。当他按铃时,我们能听到里面传来低沉的声音。这听起来也惊人的真实——里面随意的声音和外面艾尔正在经历的事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些声音的轻快、忙碌的语调和他在门外经历的情感冲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灯光、表演、镜头、声音和音乐的结合准确地捕捉了现场的感觉。
在我自己的电影《我办事你放心》中,当马克·鲁弗洛扮演的角色回到家乡时,我试着在一个简单得多的层面上记住这一点。至少,我试图保持对物理环境的意识,角色如何与之联系,以及摄影机如何反映他的体验。
惠勒不会在镜头前做很多花哨的动作。他把镜头往前推;他横摇、剪辑、跟拍。但就像有人曾经说过的,他把镜头放在了每个场景必须要用的地方。我不能说他每次都这么做,但通常是这样的。
例如,在《孔雀夫人》中,有一个完整的视觉故事,描述了道兹沃斯夫妇(沃尔特·休斯顿和鲁斯·查特顿 饰)在婚姻破裂的过程中是如何在身体上相互联系的。在一个精彩的场景中,他们在巴黎酒店套房脱掉衣服。摄影机几乎没有移动,他开始脱衣服;她走到画面里,脱下衣服,光着身子对着镜头;镜头从她身边移过,一直跟着他,直到他脱掉衬衣,然后又回到她身上,现在她穿着长袍,当她穿过房间去抹洁面乳时,他留在了后面。镜头来回摇来摇去,并不是一镜到底,但是轻柔的动作和上床前毫无浪漫意味的脱衣服显示出他们在身体上是多么的亲密,他们已婚很久了。这一幕演变成了一场弥天大仇的争吵,在他们20年的婚姻中造成了第一个深深的裂痕。
《孔雀夫人》后来,在影片的最后一幕冲突的场景中,他敲开了她的卧室门。她来到门口,身上没穿衣服,但胸前放着什么东西。他们马上就起了争执,没说几句话,她就问:「你想要干嘛?」他马上说:「事情都这么糟了吗?如果事情发展到这样糟糕的地步,那就必须完全停下来。」这一幕开始了。但是,肢体动作再次暴露了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深刻理解。他在孤独和对她的喜欢中走向她的门,但当她开门时,本能地把自己遮掩起来,就好像他是一个不应该看到她脱光衣服的人,这一幕被点燃了,他们俩都被迫进行最后的突破。
惠勒的电影中,我也有所偏爱,但我想不出任何一部中有什么糟糕的表演。劳伦斯·奥利弗在《呼啸山庄》中非常夸张。惠勒一直想控制他,但最后,他很好。大家都知道,惠勒会折磨演员,让他们无休止地拍摄——他甚至会在拍摄时看报纸——而且经常使用最初拍的几条。我不知道这种变态从何而来。有时演员不太清楚自己的台词;另一方面,这些都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演员,我不相信贝蒂·戴维斯会不知道自己的台词。我不是很熟悉惠勒的传记,或者他大部分电影背后的故事,但我记得听过或读过贝蒂·戴维斯和大卫·尼文说为他工作是多么的折磨,他们如何随时为他做任何事。你完全可以相信。
有时,导演的缺点可以指出他或她的最佳作品中什么是如此出色,以及为什么如此出色。我最近第一次看了《忠勇之家》(1942),当时我正在深夜里换台。我从来没见过葛丽亚·嘉逊,这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但我认为这部电影的优点和缺点真的很有趣。
《忠勇之家》讲述的是战争期间英国大后方的生活;快结束的时候,村子里有一个盛大的花展。这就是我的切入点。贝尔登夫人(梅·惠蒂 饰)是小镇上的贵妇人,她是花展的评委,也参加比赛。她年复一年地获得最佳玫瑰奖,但今年她第一次有了真正的竞争对手——亨利·崔弗斯扮演的站长。站长是一位老人,谦逊而勤劳。他真的很想获奖,而且他真的有机会获奖——他的玫瑰被广泛认为至少和贝尔登夫人的一样美丽,每个人都在想她会不会给他颁奖。经过米尼佛夫人的劝说,她决定做正确的事。听起来没什么,但很扣人心弦,而且莫名让人感动。这个仪式因为一次空袭而被缩短了,当时这个城镇被德国人轰炸了——这是一个难以置信的粗糙的场景。总之,我被吸引住了,我心想,「哦,这是《忠勇之家》,我等了这么久才看到它,我真是个傻瓜!」
《忠勇之家》后来我从头看了这部电影,有点失望,但我还是很欣赏它。米尼佛(嘉逊 饰)与一名逃跑的德国飞行员在她的厨房里发生了争执,这名飞行员用枪指着她。这样的内容不仅仅是令人激动,它远不及花展或轰炸对普通市民生活的粗暴影响那么有效。也许这是一种异常,或者是剧本中的一个弱点,但惠勒对这个镜头的处理不如人意,我认为这反映了他作为电影人的身份和他擅长的工作。如果你想想他最好的电影,你会发现里面并没有太多骇人的动作场面。
当然,《宾虚》是个很大的例外。但如果你不考虑战车比赛,这是有史以来拍摄的最令人惊叹的动作场面之一,《宾虚》中没有什么能与我在这里讨论的任何一部电影相比。对我来说,他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洞见了人们如何与他们的物理环境产生情感上的互动,以及他如何在电影中巧妙地探索这些互动。他所有最好的作品都是关于这些互动的——包括伟大的战车比赛,我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宾虚》有一段时间,惠勒因为明显缺乏个人印记而被低估。我想这是意料之中的,因为你可以把一场花展制作得像一场战车比赛一样令人兴奋,但随着时间和距离的推移,很容易就能看出导演的天才之处,他能给任何一场花展都注入活力。